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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

马丁的手调整着领带，陪同伯纳德进来的是一名叫莎拉的程序部门员工，她对马丁的这些小动作很不以为然，马丁能从她带笑的目光中看出这一点。马丁对她笑笑，两人视线对接上的瞬间，伯纳德清了清嗓子。

“你已经运行过初步诊断了，结果怎么样？”

马丁将目光从莎拉的脸上抽回，好不容易才认识到伯纳德是在和他说话。

“你知道，”马丁马虎地打个手势，“还不是通常的那些。”

伯纳德本来一直注视着拉斯特，这时十分勉强地把注意力转到马丁身上，马丁的手势尴尬地断在了空中，伯纳德似乎没注意到。

“再来一遍。”程序部门的负责人说。

马丁有些不高兴，声音也刻意变得粗鲁了。“你说什么？”

“再来一遍，”伯纳德冷漠地表示，“从开始到结束，一字不漏地把你们刚才的过程重演一遍，我想听听看——麻烦你了，哈特先生。”

整个总部只有伯纳德会叫他哈特先生，而不是马蒂，马丁想。更糟糕的是，即使在他对你表现出友好的时候，他也不是认真的，那句友善的“哈特先生”只是让伯纳德的居高临下态度变得更扎眼了。

“好吧。”马丁说。

马丁停止摆弄领带，不再炫耀地翘着腿坐着，露出腰间的枪和安保人员的标识了——通常，这些都对女孩们很管用，但今天运气好像不站在他这边。莎拉察觉到马丁的窘迫，现在不再望着他了。马丁再次望向拉斯特，想知道眼前这一个到底有什么特别的。“开始吧，哈特先生。”

这回马丁有意问得很大声，作为对伯纳德直接命令的抗议。

“能听见吗，拉斯特？”

虽然有所准备，拉斯特醒来的过程还是吓了马丁一跳。像是骨子里的发条突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上紧了，拉斯特醒了过来，不仅仅是睁开眼睛，他整个人的姿态都变了，变得警觉，敏锐，沉稳。在马丁问出问题的瞬间，他差点一跃而起，但在镇定住自己后，拉斯特立刻盯住他看，同时打量着马丁身后的两名旁听者和这周围的环境。

“我听见你了。”拉斯特回答。他答问题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。

“你知道你在哪吗？”

马丁问出这个问题时，伯纳德的手停在了他正在擦拭的右边镜片上。

拉斯特从左到右打量了一遍所有人，讥讽地一笑。他靠在椅背上，两手大喇喇地搁在膝盖上。马丁不知道是谁设置他的玩世不恭指数的，但那数字肯定是过火了点，攻击性也是。“我在一个——”拉斯特讥讽地加重了接下来那个词，“——梦里。”伯纳德停住动作，被他的答案迷住了。

马丁摇摇头。“你想从这个梦里醒来吗？”他问拉斯特。

拉斯特长长地唔了一声。马丁侧头望向伯纳德，后者耸耸肩让他继续。

说实在的，马丁宁愿回家去和孩子们玩乐高，或者玛姬新买回来的那套据说能开发孩子智力的破玩具。马丁偷瞄了莎拉一眼，她正在本子上记着什么，她似乎也被这个拉斯特不同寻常的回答吸引住了。马丁再次摇头。

“你是否曾经，”马丁努力回想着那个词儿，“质疑过你的存在？”

拉斯特回答的口吻让马丁想揍他一顿。“你认为呢，伙计？”

“反问，”这时候伯纳德低声对莎拉解释道，“应该是这次更新时福特加进去的，以前我没有注意到这个host有这些特点，这是全新的一套，福特管它们叫——”马丁没有继续听下去，主要是因为伯纳德喋喋不休的同时，拉斯特仍然继续观察着他，突然（马丁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）拉斯特凑近前，嘴唇挨近他的耳边，低声说了句话，这句话只有马丁听见，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，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。马丁立刻绷紧身体，摆出防卫性的姿态，同时迅速转头望向伯纳德，看他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件事。

伯纳德还在和莎拉低声交谈，马丁惊魂未定地回过头，拉斯特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，俨然刚才的异常压根没有发生过。马丁不由得有些诧异。

“死者生活过的世界，”拉斯特刚才对他说，“将溶解和化为乌有（1）。”

马丁凝视着拉斯特，后者平静地应对他的注视。马丁突然一阵恍惚。

“抱歉，哈特先生，”伯纳德总算意识到了诊断中断，“继续。”

马丁大声清了清喉咙，拉斯特没有任何反应。“你们总在他在场的时候谈论他的设置问题吗？”马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，“我没别的意思，只是，他也许会听见你，伯纳德博士。”

“你多虑了，”伯纳德对他容忍地微笑了一下，“他不能。继续。”

马丁瞧着拉斯特，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似的。他的肋骨部位有三个弹孔，马丁第一次注意到……大概这也是设置细节之一。除此以外，他的手指上有烟头灼烧的痕迹。“告诉我们，”马丁勉强打起精神来，“你怎么看你的世界。”

拉斯特重新从僵硬状态过渡到有知觉的状态，这让他的面部神色生动起来，但在他脸上，展现出来的是厌倦，嘲讽，还有疲惫。马丁现在想起来了，他总像要在下一秒挑衅什么人，也许，不是某个确切的人，而是整个世界。

“这里的人们，好像不知道外部世界的存在，”马丁觉得这不是心血来潮，因为拉斯特是看着他们的眼睛说的，说的时候同时像在寻找什么东西，让人很不舒服，“这就是一个宇宙里的臭水沟，那些新来的人，他们看着我们，好像他们不知道这里和月亮上没有什么两样。他们以为在这里能重新找回自己，梦想成真——去他妈的梦想成真，到头来什么都不会成真，你想知道我对这个世界有什么看法？这个，这就是我的看法。”

"有意思。“伯纳德低声喃喃。马丁很想跳起来抓住他的领子让他清醒一点，但他不能。莎拉不舒服，马丁看见她紧张地拨了一下头发。

但这还得继续下去，马丁怀着对伯纳德的报复心理，还有一种想赶快忘掉拉斯特说了什么的心情，迫切寻找着该说点什么。幸运的是，恰好在这个时候，下一个问题来到了他的嘴边。“你对我们的客人们怎么看？”

拉斯特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，动作是如此缓慢，其中机械的特点远多于人类，似乎他现在刻意想让房间里的人意识到，他和他们是不同的。

“你是说，那些新来的人？”拉斯特说，“他们不懂得内疚，这种人通常能过得很好，你能看出他们很享受。嘿，伙计们，能给我杯黑麦酒吗？”

马丁耸肩。他都懒得望向伯纳德了，后者估计会告诉他“福特在最近的更新里加入了对酒的爱好”之类的屁话。“如果你好好回答问题的话。”

“别做混蛋，”拉斯特粗鲁地说，“要我回答你的问题，就得给我酒。”

“莎拉。”伯纳德突然说。马丁眼看她出去，不到半分钟回来了，手里端着杯兑水的黑麦威士忌，正是小酒馆里卖的那种。拉斯特似乎满意了。

马丁趁拉斯特喝酒时转向博士，低声问：“一个要求很多的混蛋，这也是你们的设置？”博士对他的问题只是笑了一下，拉斯特把杯子放下了。现在，不需要伯纳德的催促，马丁也知道该把问题问完。

“你是否曾经感觉到……唔……在你的世界里……”马丁有些分神。

“有重复性和不一致的地方。“莎拉替他完成了这个句子。

马丁感激地对她笑了一笑。“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拉斯特说。

“上帝，”马丁在心里对自己说，“他这种混蛋是怎么在西部活下来的？”但管理层在这儿，马丁只能接着把自己的角色扮演下去。

“你知道我的意思，”马丁说，“你是否曾经觉察到破绽，拉斯特？”

拉斯特吁出一口气，盯着半空中某个莫名其妙的点看。“有时候我看到一种颜色，嘴里会留下某种不愉快的气味，声音，触感，纹理……都会留下不一样的印象，像是某种断裂或者……但不是你想的那样，不是个错误，而是……”

马丁不耐烦地扯开了领结。“……一种黑暗中的模糊意识（1）。”马丁补充道。这句话触动了某个开关，拉斯特顿住不动了，目光失去神采。马丁转头望着伯纳德，从后者脸上看不出什么。“大概就是这样。”马丁说。

  

莎拉似乎对他的表现印象深刻，马丁觉得今晚有戏。

伯纳德用一种赞赏的目光继续检查椅子上的创造物，马丁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，站起来准备离开。伯纳德在他推门时叫住了他。

“他是否提到过……”伯纳德似乎觉得不太好启齿，“……一个小女孩？或者别的乐园里的人？”

马丁摇头。“非常感谢，哈特先生，”伯纳德恢复冷静，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
  

马丁已经一只脚踏出房间，却停住脚步。他回头看着拉斯特，突然起不那么急着走了。保持推开门的姿势，他让莎拉先走，自己却说：“那么，他的故事线到底是什么？还没有人告诉过我，汉克说他‘只是个向导’。”

伯纳德有些惊讶。“你不知道？”马丁耸耸肩。

“听福特说，我来之前他在好几个不同的故事线里待过，”伯纳德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拉斯特死气沉沉的眼睛，“最近，他主要负责藏宝图，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吧。”他拍了拍手掌。“拉斯特，醒来。”

坐在椅子上的人重新睁开眼睛。



拉斯特端着猎枪，骑在马上，在门缝里透出来的亮光所照不到的阴影中间。距离他不到十步远是房屋主人的谷仓，那里的树下拴着三匹陌生的马，其中一匹瘸了一条腿。“是他，”治安官骑在和拉斯特并排的一匹马上，见到这景象马上拽住了缰绳，“那狗娘养的在这屋子里。”

“回去报信。”拉斯特说。

“科尔，这——”治安官一脸难色，看看他又看看那所房子。

“回去报信。”拉斯特再次说。

说完这句话的同时，他下了马，一只手摘下帽子放在马背上，马喷着响鼻，不安地停了下来，一只蹄子刨着地面。从房屋的前门廊又传来两声枪响，拉斯特握紧了手中的枪，终于，他听到治安官的马一溜小跑，离开了谷仓，朝大路跑去。拉斯特紧了紧手上的枪，蹲身藏在阴影中。

后门被人从里头一脚踢开，一个戴帽子的瘦长身影骂骂咧咧走出来，后头拖着个影子。后来拉斯特看清了，一个小个子跟着他。瘦高个子像是喝醉了酒那样跌下楼梯，在树底下撒尿。“你该看看他的样子，”这个人对他的同伴说，“赫克特问他，除了牛奶什么都没有吗，老爹？他口吃了！”树底爆发出一阵大笑，另一个人吃吃地笑：“除了牛奶什么都没有！”拉斯特朝后一把拉开枪栓，第一下就把他蹦了，他还没来得及转过头来看看让他倒下的是谁。“操，”那个小个子说，“操操操操——”

他伸手去摸枪，但拉斯特省去了他的麻烦。猎枪顶在胸膛上以后，他不动了。“其余的人？”拉斯特说。

“在厨房，”小个子哆嗦着嘴唇，“还有两个在楼上。”

拉斯特再次拉开枪栓。“孩子呢？”

小个子不动了，似乎听不懂拉斯特的话似的。拉斯特摘下他的帽子，扔到地上，用带马刺的靴子踩住。“女人死了，至于孩子……”那张脸变得铁青，嘴唇上的豁口好像在制造另一张脸，在阴影下另一张脸朝拉斯特在笑。拉斯特的回答是同样的一枪，他甚至没听懂小个子的话，因为他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，接下来闯进屋内，把枪对准赫克特的人甚至不像是他自己。“噢，拜托，拉斯特，”赫克特厌烦地看着他，“三十年了，你非得每次都扫我的兴吗？你知道，我总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幕，有的人喜欢当着父亲的面，我觉得这没多大意思。你说呢？”

他看见了自己的孩子，头朝下倒卧在楼梯上，她的头发乱了，像个玩偶。一只苍蝇停在她的太阳穴上，现在懒洋洋地震动着翅膀。

赫克特冲他摇头。“过去，这是一条绑架的故事线。你还记得吗，拉斯特？把那些孩子弄到山里，然后你朝他们开枪？可惜的是你救不出来他们全部，我得说我比较喜欢现在的调整，它显得更——个人化？”

拉斯特瞄准了他的心脏。


“当你做恶梦的时候，你从三数到一，然后对自己说，醒来——”这又是谁对他说的？是谁在他梦里？

“醒来。”他低声对自己说。

他睁开眼，耳边是绳索摆动的吱呀声。他的胳膊被绑住了，眼睛用布蒙着，一根吊索穿过他的脖子，在脑后打了个结。“拉斯特·科尔，你被控谋杀丽萨·斯特朗，本·斯特朗和玛丽·詹姆森的大女儿，绑架伯恩-琼斯的孪生子，此外，你被控残忍谋害了詹姆斯·帕杜和他的兄弟，因为这些罪行你被判处绞刑，愿你的灵魂在地狱的烈火中得到拯救，上帝保佑你。”

“我很抱歉，科尔，”这是治安官的声音，“我知道你不想死，我知道你想活下去，找到你女儿的凶手——我们可以给你这个机会，但你要答应这里的先生们一件事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，而且对你也有好处。”

拉斯特想嘲笑他们，但他发出的是刺耳的声音。“我正在听。”

“帮我们找到宝藏，逃犯，”一个新来者的声音说，“我们上次来过，你是个不错的向导。”


“他们说的话对你来说有意义吗？”伯纳德说，“你是否想到了什么？”

拉斯特摇摇头，缓慢地，把他们从一个看到另一个。“对我来说什么意思也没有，”他说，“不像是我认识的任何事物。”

伯纳德做了什么，他不动了。马丁仍然在消化自己的震惊。

“天啊，”马丁说，“那宝藏甚至不是真的，对吗？”

伯纳德笑了笑。“目前还没有人玩到这一层，所以答案只有福特清楚。”

马丁摇头，马上退后了一步，看着伯纳德的背影和拉斯特的脸在玻璃门上的倒映，他想忘掉这一切。“他的女儿甚至不是真的死了，对吧？”

伯纳德给了他一个眼神，于是马丁知道是他离开的时候了，他已经停留得太久，而且问了太多不该问的问题。“晚安，哈特先生，”伯纳德说，“要是你到维修养护部去，可以顺便去看看她——我是说拉斯特的女儿——福特博士在塑造它时花费了不少心血。她现在已经是第三代了。”

“不，”马丁的本能是拒绝，“我是说——谢了。”

他向伯纳德博士道了晚安，匆忙离开了那个房间。这一天经历的一切马丁都宁愿忘掉，尤其是关于拉斯特的那部分，在他走上电梯时，他看见拉斯特在蓝色玻璃上的剪影。

TBC.

  

(1)出自乔伊斯的《死者》：His own identity was fading out into a grey impalpable world: the solid world itself which these dead had one time reared and lived in was dissolving and dwindling.

(2）a vague awareness in the dark，第一季拉斯特说过的话